於是,羽音成調。
五百四十年前,三枝諸葛神箭飛掠湘江水邊,掀翻碧波濺紅浪,那雙棲水而居的恩愛靈鶴,那對修煉千年終化人形的白鶴夫妻,怎料擁有人類視野高度後鈐記烙印於網膜的,竟是彼此染血斑斑的身影......
湘江一逕以著嫵媚姿態披垂衡山,滔滔的澗水隱暪了它曾遭腥紅染指的真相。
鶴童─這一世我們稱他為『韓湘子』─朱唇輕啟,清雅悠揚的笛音自那抹丹豔流洩而出,喚醒了山河記憶,散落的歷史絲綹終於再次拼湊成織─



宮音醒。枯朽的歲月巨齒緩緩啃囓咬合。
鶴兒...華翼覆身的鶴兒,巧笑靈動的鶴兒,竟然已不復前世的容貌身影!
原來妳已早他一步看透輪迴的弔詭,命運的起落,情愛的枉然......那麼,他該怪西方的欺暪,蓬萊的誑騙,還是怨自己竟痴傻地只顧追尋瞳中最後一抹妳的芳影,愚騃地沒發現妳也是這場陰謀的幫兇?

囝仔面神仙藍采和用最殘忍的手段催生他的仙品,昇華他的仙格,仍操著一派天真無邪對他說:「你死才能上蓬萊。」也就是這位雙眼純潔不染纖塵的童顏仙人唆使欲一統天下的晉君司馬炎連發三枝神箭;射穿了雙鶴胸口,也射斷了戀侶盟約。
鶴童...執著自己缺了個『名』的鶴童,矢言復仇的鶴童,你早該明白,你跟她的情牽情攣早讓那三道箭風吹逸,早讓不復往的湘水沖盡......為此,她不該感謝佛祖的慈悲,仙島的弘遠,或是替你拔除心中那枝無形的箭,放下串連你跟她的愛戀繾綣;如她所言『你捨,我得』
可惜的是,沒有人能參透,這樣的結局,究竟是誰捨誰得,究竟捨去何物,又得到什麼......



當他習得宮商角徵四律,這首跨世亙古悲曲已具雛型。

角音起。烽煙彌漫,戎馬倥傯,大唐與淮西短兵相接,他看到鶴兒褪去羽翼,披上戰袍衝鋒陷陣,也看到宿怨的仇敵司馬炎,看其轉世的李純提金刀率唐軍步步朝淮西節度使吳潔麟逼近......便是再世重生,這嗜血匹夫仍要奪他妻的性命──


他巧囀鳴笛,黃沙翻捲,覆沒了李純的萬馬千軍;一手持笛箝制李的金刀揮舞,一手攬抱吳潔麟的柳腰──她該是他的鶴兒呀!他的神情那般嚮往堅定,連巾幗女英豪都不忍苛責他的唐突,甚至在心中泛起一絲甜蜜。他聽著輪迴轉動的聲音,牽起他認定的妻的手,若能再徜徉湘水風光便已無所求。

他兀自沈浸於過往的溫馨未來的願景,竟忽略了此刻她在他懷中時仍頻回首尋找李純蹤影......
是否正因如此,當她決意歸順嫁給李純為妃,他探究緣由,還追問「我有什麼不好?」她竟答道「痴漢又如何?」他臉上才會出現恁地令人心痛的神情?

剎那,他眼中為愛朦朧的迷霧倏地凝聚旋即崩碎──他跟李純談判,美人、安邦興國、天下太平、萬世昌隆,全憑他手中白玉笛;拿它交換吳潔麟,李純,你總要選一個!

藍采和說『仙道』跟『愛情』總要有所取捨時你啐了他一口;難道你還不明白這道難題的答案永遠只有一個?
吳潔麟說你『娓娓音律將敵困,偉哉后羿怎比君!』但她要託付終生的人只需給她安定生活,只需讓其母老有所終。
她不要翻天覆地的英雄救美,所以,這支詠嘆調,你只能自己吟唱......

商音響。人聲頂沸,紛紜雜沓。大唐與淮西的亂局,終究蔓延到京城。觀看這名藏身破廟避難的女子,他想起藍采和對他說世上不只一位吳潔麟。遠望著她婀娜曼妙的身影,竟有幾分肖似鶴兒,他不禁動搖了......

『再世姻緣』
原來沒有你想像中的瑰麗綺彩,看著阿柑姐粗鄙的行止,毫無內在的談吐,你終於還是露出了不該有的驚詫及遲疑──其實藍采和告訴你鶴兒可能嫁作人婦甚或髮禿齒搖時已給了你暗示,為何你仍堅執循這一張容貌找尋前世的妻?

你究竟是愛鶴兒的靈魂還是她幻化為人後的形貌?
這一顆亂石,投入他矢志尋回愛妻的波紋不興的心井,終究蕩漾了一陣漣漪;怎料這支小插曲,竟成日後的大變奏──

徵音鳴。萬籟俱寂,焚香嬝嬝,傳說淮水女神信奉者眾,有求必應。湘子在淮神廟輕輕喟嘆;看那司馬炎轉世的李純還有黃鶯托生的秀才─他的死纏爛打也給了自認七情不起,八風不動的藍采和一陣難堪─一眼便能識出他們的前世今生,為何更應鏤刻腦際的鶴兒魂靈他竟無法辨認得清?
他的呢喃輕訴喚來了嫻雅汎愛的女神弱須;伊人蓮步輕移,迤邐登殿端立在他眼前的竟又是那張令人牽掛的面孔──
人選多了一名,且還是形動如皓月渡天河,巧笑如燦星燃穹蒼的溫婉高貴女神,接收她含情的凝睇,帶羞地挽留,他只覺得自己又被命運擺了一道!

三個身份相迥的女子,三段不同的人生際遇,三種不同的性格舉止,卻共享著鶴兒清麗的容顏......你是否已依稀嗅出輪迴的玄妙宿命的玩笑

被弱須問道:「希望哪一位是你前世妻子?」你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希望,是肯定。不論哪一位是我的妻,我都只有感激;我會疼她,憐惜她。」

你言之鑿鑿,激亢過後淡淡的哀愁掠過你玉搯般的面容,鎖在眉峰下兩口深幽──要到何時你才能悟透,『相見儼然』不過是則訛傳的傳說?

弱須的多情浪漫與藍采和六畜無害的純真笑容如此相若,你總該發現,越是光潔無瑕的情感只會趁你毫無防備時給你迎頭痛擊!


湘子拒絕了女神的溫柔,明言『淮水怎能比湘水!』
但想不到自己竟三頭落空─吳潔麟披鳳冠甘願當李純後宮嬪妃其一,市井販婦阿柑姐那同樣猥瑣鄙俗的丈夫返鄉與妻、子一家團圓,弱須奉義父炎帝之命,隨其師兄再返仙山修煉醫術;她來她走都是這樣歡天喜地,旁若無人,到底她是多情還是無心─他也只能爆發了滿腹怨恨不平!


他說他恨藍采和,恨吳潔麟、阿柑姐、弱須,甚至鶴兒,還有那傳授他四音獨缺一律的恩師帝雲釋!

他的悲愴奏鳴曲招來了手持玉笛的恩師;她對他說羽調若成將納有於無,化虛於實,心之所向,意之所致。

他的願望,自始至終,只有一個──找回鶴兒,他無怨無悔。

於是,羽音成調。
三枝諸葛神箭劃破湘江彩霞連天,水濺鳥鳴華羽翩散,他緊追在鶴兒魂魄之後,定要將妻子轉世的秘密看分明──

只見她依序進入又退出韓湘子認定的三位愛妻人選的軀體,竟然,吳潔麟、阿柑姐還有弱須都排拒鶴兒的魂魄!

非到這一刻,你才看清曾與你共棲湘水邊那抹白色芳影早已褪去鉛華,洗盡塵念;540年的洪流沖刷,你怎會痴傻地冀望她仍是烙記你心中那個模樣......
是她,你敬為『恩師』的她,誤導了你,多事地給了你因果循環的概念,卻斂起基本的慈悲──夥同東方蓬萊,西方佛陀謀畫,偏要你走這一遭,莫是只為讓你認清愛情的殘酷虛枉本質
要他擱下塵緣『放空』登上蓬萊的作法,原來是射穿他為鶴童時的軀體,還有剜開韓湘子晉身仙班後不變的痴心。


推他上路的那雙手,偏又是他浮生懸世仍想再次盈握的鶴兒......

當你擁著一身素衣心若明鏡的妻,聽著她訴說今後只願菩提清香環身,你應該履行自己的承諾─若妻另有歸屬,便甘心斷念登上蓬萊─你儘管鬆手,卻隱藏不住眼中蜿蜒的清流......湘水逕銷魂,情斷了無痕......


宮商角徵羽,五音成曲成調後譜出的,究竟是撥雲見月的敘情曲,還是天涯各悲傷的賦別歌?

 
於是,我從韓湘子的悽愴悲涼解脫。
若我能讓鶴童豐盈的羽翼為句讀,湘子悠揚的笛音成節奏,這篇悼念文─情愛已逝─才終於煨出了明心鏤骨的火候。
最初,很不能諒解鶴兒,因為我對『韓湘子』這個人物也注入了對演者的感情。他指責所有人對他的『設計』後流淌的悲憤淚水,允諾帝雲釋『捨得』後的眷戀情纏,眼中有悔,但伸手已成枉然;那柱眸光恁地令人揪心動容,所以我只能用兩行清淚還酹。我刻竟忽略韓湘子性格的缺點,同他一起撻伐那群仙眾神的心機及殘忍,無法認同參與其中的鶴兒,甚至懷疑她對鶴童的『愛』......最近一次鼓起勇氣(也許有幾分"自虐"的況味)挑戰這齣淚搯子,我似乎看到了前兩回遺漏的畫面及心情。

檢視自己的文字,韓湘子的今世尋妻之旅,我在他與吳潔麟的橋段著墨最多;也許是我落筆時的徇私偏頗,也許是,他不經意流露的情有所鍾......儘管人選有三名,儘管他對弱須說任何一人是鶴兒他都滿懷感激;他摟住吳潔麟腰肢時神情最是陶醉,這點,不容輕描帶過。
是否,鶴童褪除的只是豐潤的華羽,未曾剝盡飛禽Déjà vu的宿習;所以他不自覺地認定了第一個遇上與鶴兒相同面貌之人便是自己前世的妻。
他把對妻的追憶建立於皮相,面對形貌一模一樣的三位女子,也只能舉棋失措,落子難定。其實李純是對的,湘子與吳潔麟的失之交臂在於他的遲疑,而他的遲疑,就來自他的三心二意。
天下失意的愛情,何嘗不是伊始取捨難定的本心?

『捨得』貫穿了此劇,把韓湘子的愛情譜成一曲斷魂吟;早該在『紅塵菩提』就悟出『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的灑脫,看到鶴兒選擇捨棄牽絆兩人宿世情緣只為還佛一願,看到湘子尊重妻的決定得到難盡的淚流,我依然會嘆息。
於是羽音成調。
這一次,奏出的又是怎生的吟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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