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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2凌晨一點十四分,一通電話把我從深沉的幽暝中驚醒。

看到來電顯示竟是弟弟,心中一懍,接起電話,弟弟告訴了我父親病危的惡耗……
爸爸重病?全身器官檢查發現都退化衰敗了?現在在加護病房急救?
這幾個訊息砸入我腦袋,我的意識倏地從朦朧茫然變得清醒。
安撫了弟弟幾句,問清楚醫院後跟他說我馬上趕到。
睡在一旁的姐姐覺察到我與電話另一端對話傳達的惴慄不安跟驚恐,跟我一樣受電擊般地衝起來開始更衣渥洗準備出門。
打電話叫了車,告知司機我們要前往桃園聖保祿醫院;他大概是看我們兩個女孩子大半夜地一臉憂戚地端坐兩方不發一語各據一隅,再聽到我不斷響起的電話聲:媽媽打來了,叔叔打來了,弟弟又打來了,兄嫂打來了…多少可以猜測出是有急事。
結果他一路狂奔,幾乎都是油門踩到底的狀態。
我很感激司機先生好心拼命加速要把我們送達,可是我實在不想還沒到醫院看到父親就先嚇破膽兼意外翻車。一路繃緊了神經,我根本還來不及凝聚悲傷情緒,一邊痛罵自己沒心少肺一邊拼命抓緊扶把,很怕在繞山路時被重力加速度拋撞出去。

幸好,我們還是平安抵達了,新莊五股到桃園竟然花了不到三十分鐘的時間,可見司機的速度有多快!
然而,儘管他開得再快,終究,我們還是沒有趕上……
任性的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仍是維持了他一貫任性我行我素,不顧我跟姐姐一路上在心裡不斷默念要父親等我們,不要那麼快嚥下那一口氣,明明,他很愛叨唸的,怎麼也該提著這一口氣等我們到了好好唸唸我們怎麼那麼久不回家,跟我們撒嬌說他一個人在家會害怕…這一切,再也聽不到了。
進到醫院,先看到的是哭得眼睛腫如核桃的弟弟,然後三哥領我們進到加護病房,就看到爸爸躺在病床上了。他床頭的白板,寫著令人怵目驚心的字:死因──敗血症
敗血病…?爸爸帶著一身病痛這裡結石那裡水腫的,我們甚至殘忍到「習慣」了他的呻吟哀嚎,總覺得,反正他哀了一晚去打個針就又沒事了。更有時候,爸爸只是像老頑童一樣,用吵鬧的方式得到關注。
所以我們一直以為,老爸就是愛大驚小怪小題大作,老是打針才會更多病痛。
從來不知道,他全身臟器已經退化腐朽到會引發這麼可怕的「敗血症」…
在這之間,他用那病弱的身體對抗疼痛多久了?
為什麼我們從來都沒有認真聽他的喊疼叫痛中,其實是隱藏壓抑下更大的痛苦!

加護病房,其實是我一直的惡夢。
十二歲有半年的時間,我都在醫院流連往返。
被醫師診斷出我心臟後方有神經纖維瘤而歷經一場重大手術後的兩週,我就是在加護病房中渡過的。
十二歲的我,體認到什麼叫做「生不如死」還有什麼叫「沒有尊嚴」──一切基本生命需求都不能自理時,你向誰討公平同誰道尊嚴去?

正因如此,當年父親看著我在加護病房被插排髒血的管子戴氧氣罩手術後肺受到感染不時氣喘又瘦到連要抽血都有困難的樣子,四十幾歲的大男人,一向大男人主義對母親大呼疾喊,對我們暴怒喝斥的他,大哭出聲,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子,放聲大哭。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父親的確是愛我的,儘管他的愛總是用怒罵跟不討喜的言詞來表達,儘管他很愛叨唸很小心眼愛計較,但他真的是愛自己的孩子的。
父親在加護病房為我痛哭那一幕,在往後我逐漸成長益愈敏感尖銳,而父親的「暴政」跟「極權獨裁」日益加遽的過程中,偶爾掠過我腦海,為我對他的盛怒跟反抗適時踩下剎車。
然而,剎車皮磨久了,終是有折舊耗損的,我對父親的任性跟小心眼叨唸越來越不耐煩,常對他疾言厲色,對父親也常使出我雙子座的特質──善辯!
跟我講理總是講輸我,老爸索性惱羞成怒,總是罵我兇巴巴還給我取一個超難聽的綽號叫什麼「番鈴」!
每次他這樣喊,還真是直擊我的罩門,就更對老爸不耐煩跟不諒解。後來還用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搬去跟媽媽住:交通比較方便,三餐也有人照料。

離久親疏。這一搬離桃園我們的家,已經要半年了,我簡直忘了老爸的囉嗦碎念是什麼頻率。
這一闊別,再見到他,為什麼,偏偏已是天人永隔…
看到父親躺在病床上,因為有氧氣管,他的胸腔還在上下起伏,我多希望這是他大誑我們一場,因為太孤單了,想要全部兒女都來看他,所以演出「詐死計」,反正老爸是耍賴跟扯淡高手,他唬弄我們這一著我們都不會太訝異的!
可是,任姐姐再怎麼喚他,老爸還是很安詳地閉緊雙眼。他大概真的累了倦了吧,拖著那樣多病多痛的身體跛了幾個春去秋來,急性子的父親早該沒耐性了!
弟弟告訴我們,爸爸從三天前就在喊腳痛了,他同樣也以為是老爸尿酸的老毛病,帶他去打針後也沒有太在意,當晚爸爸腿疼得厲害,剛好當天三哥他們有回家看他,就逼他到大醫院檢查,結果照出了向時間跟惡細胞交戰慘敗割讓的大半土地──他的臟器。
醫生把他轉往加護病房,看爸爸精神狀況都還很正常,而且很擼地不許護士幫他戴氧氣罩,說他寧死不從!醫院拿他沒輒,看他還這麼有底氣跟護士擼,就讓哥哥跟弟弟先回家,他們想著這樣應該不用驚動到在新莊的我跟姐姐。誰知道,弟弟回到家中,哥哥他們開車到一半,醫院又來訊說父親突然惡化,昏迷不省人事,要開始急救。
弟弟給我打了電話後就往醫院飛奔,三哥他們也折返,我跟姐姐也跳上了疾速飛車;老爸的不算少的兒女們四面八方地趕到,結果他還是不等我們先走了……
老爸,真的到最後一刻還是這麼任性這麼「番」,他對我們撒嬌跟斥責我們的疏離不奏效了,所以這次直接給我們一計捶心肝,給了我們好大一個遺憾!
什麼是風樹興悲,什麼是慈烏夜啼,這一次,我們真的學得鏤骨地透徹啊!

我不斷安慰弟弟跟姐姐,父親拖著一身病痛沒幾個好日子,至少走得是痛快不用掙扎跟摧枯拉朽也免了他最討厭的插管跟戴氧氣罩。終究會有這麼一天的,只是,老爸你真的令我們措手不及啊!


我的童年,因為父親愛睡午覺,每次姐姐、我、弟弟三人玩瘋了把他吵醒就是一陣好打,所以棍子皮條沒少挨過;我的青少年,因為父親苛薄嚴厲又不擅言詞,還老愛拿我跟別人比較,把我逼成會對著窗外發呆出神對著清晨墨色未乾的天井落淚的慘綠文藝青年,總覺得自己輕輕一拂就會抖落一身哀愁,所以眼淚跟嘆息沒少過;我的成年,因為父親的碎念跟與母親的離異,更加堅定我不想要一個不會提升自己生活的婚姻的想法,所以憤世疾俗的言論沒有停過。
一直以為自己在逐一拔除父親的高壓迫害跟吹毛求疵的精神遺毒,沒想到,自己的每個生命過程,都與父親密不可分。如今,他走了,這個巨大的遺憾,想必,又會在我心中留下另一道刻痕,在我人生的不同階段一一體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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