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ossing Road

由著名作家陳玉慧小說改編的「海神家族」劇場版，12月12日將首度登場國家戲劇院。
該齣戲由明華園當家小生孫翠鳳及家族成員共同演出，不只結合超現實影像、前衛舞蹈，連歌仔戲唱腔也改以西洋歌劇詠嘆調方式呈現，相當特別。

「海神家族」是作家陳玉慧自傳性小說，被許多讀者和學者譽為是「台灣人必讀的一本小說」。故事以台灣人的女神－媽祖作為隱喻，透過一個台灣女子的尋根溯源，揭露家族內的幽暗和秘密。

(摘自RTI新聞)

當正男不顧綾子的苦苦哀求，執意投效日軍一遂飛行之夢，坐上飛機駕駛座那一刻，他眼中的家園及用生命緊握的妻子和流有他骨血的孩子們，都變成與渺小變得遙遠了……
為了飛翔的高度，他必須放棄人生的深度；俯視遠眺的人事物，於是成了模糊的風景，於是被新的事件取代，直到他自己也成了歷史垮距中因斑駁褪色而必須翻新的一頁……舊時殖民統治的仇恨壓抑他太過急於逃開，回到現時推翻日本帝國後的新中國，掌權者那張不曾易更過的仗勢凌人嘴臉像在他昔時的慷慨激昂滿腔理想上狠狠抽鞭，打得他好不狼狽！

槍裡走刀裡挨死裡來活裡去，戰火燎燒，燒盡了帝國主義的餘爪，也焚烤了難以計數的無名土兵─同時也是他的袍友─的未寒屍骨……
那段不堪回首的征戰經歷教會了他，即使掌控飛機方向盤，即使得到抽離地面的高度，人類並非更接近天堂，而是更看清地獄！
所以，戰爭結束返家之後，他說林正男已經死了，他說自己是投身於敵人皮囊的幽魂，他說「我已不是我！」；他敵對的不是日軍不是新政府，是自己曾經的堅執及義無反顧！被大時代放逐的流民，被時間刷新的舊痕，被自己否定的信念……說他只剩一副空殼，並不為過。

海神家族劇場版中的林正男，無疑是令人心疼的；他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忠於「自我」，也篤力實現，所以他給綾子熱烈的愛，也用同樣一份熱情緊握飛機方向盤，然後再用自己相信的「真我」去渡他殘餘的人生。
正男引領綾子進入婚姻的庇護屏障，卻也讓她為了仰望追隨他的夢想而僵了頸項，雙眸滿溢哀傷。
他跟綾子的牽手結髮，時間跟背景都對了──她隻身異鄉，乍見未及拜堂便成一癱碎肉的夫婿因而屢屢暈眩作噁，正男對她關懷體貼無微不至，他出現得恁地慈悲，伸手得恁地真誠，讓綾子接受他的溫情後便得用一輩子的感激之情去償還。

然而愛情故事裡，歡樂頌或悲情曲的成調從來不是取決於時間或背景──除了正男灼熱的愛情眸光，還有一個人也用雙眼縷刻綾子的身影，擷取她的每個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不得張揚不能為外人道，只能放在心裡，受愛火滾燙煎熬。
秩男啊秩男，既然當初與正男同時發現此生摯愛卻為了兄長而退讓，何苦在綾子為正男披上嫁衣為他生兒育女為他獨守空房忍受寂寞時痴纏執守，何苦因你的愛讓你愛的人為難，讓愛你的人悲傷？如果當初的退出沉默是為了成全兄長，當正男離家時佇立痴守著寒夜孤燈的嫂嫂房門，偷偷量裁她翦影拼貼愛情模樣，又是為了──什麼？
陳玉慧筆下的林秩男，是一個不畏當權打壓，勇於表達自己，亟欲掙扎腐敗的舊時代包袱用創新跟遠見打造光明前程的時代志士思想巨人；但在感情中，他是兄嫂婚姻的第三者，又是自己人生的旁觀者──對摯愛無怨無悔的付出不能正當化對自己髮妻無情無緒的對待！他對綾子的愛，因為傳統禮教而註定不見天日，他甘心成為綾子愛情的禁臠，卻不知自己也囚住了另一個女人的一生。

對某人的私心終究無法拔淨我對秩男的怨念，所以當他在白色恐怖環伺時跟一群志士密謀高談闊論，我感受不到他的正義激昂，也看不到他口中的馬克思擲地見聲，因為他首先應該解救的，是他無辜被判了愛情死刑的妻子秀文！從見到綾子那一刻起，他的世界便只因她轉動(這句瓊瑤味十足的台詞，用台語講起來真是突兀得惹人發笑吶！)他不能理解正男為了「理想」而拋家棄子，復想用自己的雙翼來給綾子溫暖及慰藉，孰不知他對綾子的執著跟對妻子的無視，就是問題的答案──他跟正男其實沒有兩樣，同樣忠於自我，同樣專注，也同樣自私──又或許自私才正是愛情的本質吧！

如果說正男令人心疼，秩男就是玉慧導演安排來引人發「癢」的角色──讓人坐立難安，介於疼痛腫脹與舒坦解放之間，像牙膏擠到瘦伶伶時還剩下的最後一抹，像好不容易翻出的心愛唱片在唱機上發出的跳針哀鳴，像……在月台眾裡尋他千百度，猛然回首伊人已隨列車遠颺！他在舊時代裡高聲宣揚推廣馬克思的激進社會主義，卻在看到正男高舉對綾子的愛情旗幟時不戰自降，即使他早知道自己此生都會像顆陀螺，為愛空轉，而拋擲收放他的那一端，正是握向哥哥他得稱作嫂嫂的人之手！

秩男對秀文的淡漠削低了他刻意張揚堅挺的雙肩高度，但他伸向綾子的手又是那樣虔誠堅定不見任何遲疑──當他握住綾子首次把自己的愛情組織成句時，我無法不為他的深情動容：「我的生活雖然艱苦度，希望你過得比我好。」那是他揹上教條禮俗三綱五常扣鎖他們愛情的十字架時，唯一能給綾子的承諾；而當他執起綾子的手輕貼自己胸口，心痛地吟哦：「經常為你不願返那個家…又為看你一眼，像陀螺甩返回。」我終於還是為這對緣慳情摯的戀人鼻酸，為這段多舛多阻的愛情泛起水霧……
戀著她的身影又不願看她依偎在他人懷中，為她離家又被她吸引離不了家，愛情成了烤火，無時不刻燒灼熨燙他的胸臆。英國詩人約翰．唐恩寫給自己妻子的告別詩，把兩人已昇華無形身離心繫的愛情喻作圓規──「我就像圓規的那一腳，傾斜地轉動，而你的堅定使我畫出的圓完滿無缺，也使我離開後仍回到原點。」綾子遲疑的圓心怕是無法讓兩人的愛情畫出完滿的圓了，但對綾子矢志不移「春蠶到死，情絲柔吐，雖然孤苦，堅心愛慕」則會讓秩男天涯海角都將因著對她的愛而迢迢遠望而痴痴凝眸。

這段正男的心聲摘自官網釋出的演唱片段，也是這幾天不斷在我腦中浮現的詞句：我的生活

 

綾子承受了正男的恩情，延續了與他的下一代親情，卻深陷於秩男的愛情，往後又得因為與愛人分別而悲情失心……
女人為了一個「情」字，究竟要幾次心傷神毀，究竟要幾次輪迴轉輾才能修得佛光照面，才能修得諸神垂憐？
觀看此劇，有一幕令我印象特別深刻，即最後秩男要求綾子與他遠走高飛，一同到日本尋找他們愛情可以著床發芽的地方，正男生死成謎，而綾子放不下丈夫給的恩情，拋不下對兒女的親情，所以只能捨下與秩男「錯誤的愛情」──她猶豫掙扎時，背景用投影放映的媽姐守護神顯得齔牙咧嘴，青面獠牙。秩男離去，她打開他遺留下來的包袱，看著兩尊媽祖守護神，終於忍不住縱情地大哭，掏心挖肺地悲泣，那一刻由於燈光的交替，同樣一張投影片，映照出來的守護神面容竟變得慈輝普照，寬容祥和！同一時刻，代表作者玉慧導演的舞者輕盈滑進，溫柔地拭去綾子的眼淚，呵護地將她扶起淡出舞台，而後落幕熄燈，精準地呼應該劇主題Mazu’s Bodyguards──那些因著生活重擔而喘不過氣的舊時代女性，那些曾在漫漫人生迷茫踟躕的傳統婦女，終於，憑著媽祖慈愛的挑燈引航，尋得了回家的方向。 

看完了期待三個月的海神家族舞台劇，終於在淡出又復入之間，把感想絮叨成篇。
那日步出戲院，回程捷運等候列車進站時，聽到一位同樣剛看完戲的女孩迫不及待地透過手機與自己的朋友分享觀後感──「跟小說落差好大，穿場的那對舞者好干擾好突兀，有幾幕串連得不太流暢……」而跟我同行的友人則說可惜了那架大飛機，好像沒啥用武之地。
我雖然修過基本的戲劇學分，對舞台劇還是陌生得緊，基本上只是個門外漢(因為「某人」的反串主役才砸重金買了最高檔次的座席)。然而觀戲過程中，我決定拋開先前讀過小說掌握的人物側寫及故事內容註解；角色是否立體飽滿，由舞台的場景疊代及人物的對白身段來裁斷──正男的夢想起飛後舞者的奔放恣肆舞姿隨著襯景迷幻古典又帶輕搖滾的音樂伸展舒放，就像一隻拉滿的弓，射出筆直又俐落的箭矢，身體隨著夢想起落而律動，再搭配放映於布幕之上的投影片，我真的看到了那架承載夢想的飛機，凌空而飛，御風而上！
而正男歷經戰亂返家後自我掙扎時則赫見他的照片投影於背景，舊時的自己裏著新生的「我」，再看著他跳出舞台框限，鎮日挖洞又不見他種下任何東西(他挖掉的是塵封的過去，欲埋的則是將死的自己)我相信，就算沒看過小說的人還是可以感受戲劇的張力跟人物的情緒起伏。
至於秩男跟綾子的愛情，佔小說的篇幅本來就不多(一度懷疑導演如何讓秩男成為「名符其實的主角」而非挾「台灣傳統戲劇首席女優」之光環以令戲迷)實際觀戲後，我的疑慮終究是多餘的──秩男不必場場出現，他也無需整天跟綾子相對無言淚眼繾綣，因為每一段兩人對戲的情景都令人深烙腦海緊扣視聽！
絕望窒息的愛讓兩人的互動充滿壓抑自持，所以意外盼到的一個親吻及擁抱甚或戲謔的玩笑都可以令觀眾看得痛快又歡樂！
這樣的效果，如果不是透過導演的編排，舞台的鋪陳和演員們恰如其分地詮釋，要如何單憑文字來揣摩想像？
而幕起幕落出現於舞台的那對代表作者陳玉慧與她的德籍夫婿明夏的男女舞者，與其硬把他們抽離故事情境視作干擾及僭越，毋寧把他們看成作者與觀眾的互動；所以她會在綾子與正男拍攝結婚紀念照時偷偷拉近兩人的距離，也在正男離家時跟著背景的飛機舞動，然後又在秩男遠走時替綾子拭淚。她是觀眾是導演是綾子的正男的秩男的內心，她又是個抽離一切的全觀者第三人稱──就像媽祖，從始至終默默地溫柔地守護島上子民。
從舞台設計佈景置換到角色選擇及服裝造型，海神家族帶給我的盡是新奇的體驗及豐富的畫面感──佈景搭配投影，把整個舞台往立體超象限延伸，再加上隨著劇情跌宕而或激越宏偉或幽幽低吟的鋼琴加大提琴為襯底主弦，誠然二個小時太過匆促，道不盡家族幽微訴不完男女主角的牽孿也抽不開讀者的焦點，但作為一個明華園戲迷兼孫翠鳳本命的觀眾，這二小時得到的視聽饗宴，已經值為票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