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那自稱師法道教仙人的卜卦帶他闖入蓬萊而被一堆神仙追殺後,張四郎的耳裡腦中不斷迴旋著這句話:「蓬萊來了七師妹,眾仙靜待有緣人。」上一次辭世閉目一睡,他體驗了『賜封昭陽,白綾謝恩』。再度睜眼環伺,雲霧飄渺,足履清虛,他不禁懷疑自己究竟置身人間還是鬼域。一片渾沌中,卜卦的身影又映入他眼際──不過這次他成了一介書生打扮,自稱李白。他向四郎恭賀他已渡化成仙,說他就是眾仙口中的『七師妹』。
四郎對李白的『師妹』之說嗤之以鼻,認為自己堂堂男兒身,儘管羽化成仙,豈會因此變換性別!與李白爭執未已,眼前來了一名絕色女子,四郎探詢來人身份,她說自己是嫦娥仙子,即將墮入凡塵體驗人生百態。既然會為跩到飛天遁地的李旦而死,愛心比7-11還全年無休的四郎馬上因她的淒楚而興起關懷之情。況,他竟隱約從這名女子身上看到幾分他前世愛人的身影......四郎向她解釋自己甫登仙藉,因見自己荷葉裏身,自稱『何(荷)仙人』,他承諾嫦娥仙子若有緣得在人世再相逢,他願為她盡微薄的一己之力。
目送嫦娥離去後眼下突然一陣陰風亂舞,只見一尾青龍翻騰而來,四郎縱身一躍,竟輕易地離地數丈;一邊適應著自己的『仙風道骨』,他一揮袖手中多了一只拂塵,拿著神器朝那青龍一掠──漫漫蒼虛浮出粉荷無數,以柔制剛地擊退了崢嶸的龍妖。四郎心中逐漸肯定自己確實已具仙術法力。
雖渡化成仙,他依然掛念著前世的戀人;那夜荷塘如煉,焚燒著他與武則天的愛情烤火。火已成燼,餘溫仍在他心頭燎燒。循著亂序的記憶,他必須尋回她眼中那朵清麗蓮花──怔忡著,李白再度出現,提醒他代轉年湮,人事全非,也揭示他神仙十日,人間百年的歲月之差。為這,他牽掛的伊人已成雞皮鶴髮的龍鐘老婦,而那曾經喚他『亞父』拚命求他搭救自己性命的少年也已步人老邁多病的殘燭晚年......彈指瞬目竟成人間百年,四郎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堅執見上故人一面才肯相信李白所言。於是李白便帶著四郎揭發真相──
長安城。迎面而來數名婢女左擁右簇一位豔絕女子,定睛一看,她不是早時自己遇上的嫦娥仙子嗎!四郎訝異著她的遽變,李白再次提醒他神人之距。君不見,六十年前與張四郎稱兄道弟的卜卦兄已在此際成了『天上謫仙人』的詩仙李太白!上次仙界相逢她是嫦娥神仙,此次人間再會她成了唐玄宗愛妃楊玉環。
當今既是李唐治世,那麼,威嚇一時的『周朝』何在?李旦何在?
四郎斷層凌亂如飛絮的記憶逐漸串連成綹,再一看,那名巍顫顫的白髮老翁莫是當年誤認他是李治撲倒於他胸口喚『父王』的無助少年?
那麼,那位擁著楊玉環,絲毫不掩依戀眷慕之情的中年男子,應該就是當今聖上李隆基了──
李白謁見皇帝,言明四郎乃是道教仙人,識得道家法術,希望皇帝以禮相待,而倘『何仙人』封爵拜相必然振興唐室。李隆基與老李旦雖然都認為眼前男子玉面朱唇,仙風道骨,對於李白之說仍抱持懷疑。李白要四郎證明自己的法力,同時也要皇帝允諾若四郎果真為仙,必須封其為平盧節度使。依老李旦的要求,他想見識蓬萊仙島,化外之地。四郎見李旦竟為了荒唐兒戲信口承諾,恨鐵不成剛的憤怒湧上胸口,他拂塵一揮,就帶著老頭子登上太虛了。
來到世外桃源,李旦震懾於眼前景物又親睹四郎乘風駕霧,終於相信他的確是仙人。倏地,日前被四郎擊退的青龍又排山倒海而來──李旦驚懼,慌然無措地頻喊「亞父救我啊!」看著老淚縱橫的李旦,四郎憶起那帶淚少年;那時他也是如此喚著自己...『亞父』...縱是得道成仙,他依舊留著一畝柔軟方寸!再次打退了青龍,他柔聲安撫著涕泗俱下的老人,以著一位慈父(母?)的姿態。
安然回返人世,李旦依約封四郎統軍平盧。時逢范陽、河東二地舉兵作亂,李隆基下了道君令,凡能平定二地之亂者將封三鎮節度使。
面對擁有法術的四郎,血肉之驅的凡人豈是他的對手!只見他帶領著體內奔竄著驍勇的突厥血液的軍隊,勢如破竹地攻下范陽、河東,連連退敵,旗開得勝!而遠在長安的李隆基接聞何仙人屢傳勝利的戰報,臉上的憂慮線紋日益深刻。
所謂『功高震主』,那何仙人統攬軍權挾天蓋地,難保下一刻不會覬覦他的天子之位,況且他又具神仙法力,若令他任三鎮節度使,大唐前途堪慮啊!
李旦看出兒子的疑懼,爬滿紋路的老臉蕩出上揚的線條,他知道該如何阻卻何仙人,就像六十年前一般,他一直知道那個男人的罩門──
昂揚之心讓連連的勝戰助長得不可一世的四郎,看到宮人來報,心想必是皇帝下詔再替他封侯加冕。未料,接過御賜錦盒,打開一看,竟見胭脂水粉......「強顏歡笑,胭脂抿唇;賜封昭陽,白綾謝恩」......
前世跨古的記憶甦生,遺忘在靈河岸邊的羞辱憤慨之情頓時潰堤──
髮指眥裂。
端的是君逼臣反!該死的李旦,枉死的張四郎!
李旦該明白他的狂妄任性會給自己招致怎生末路後果,這是他身為『亞父』的使命。
於是四郎興兵一路攻回長安城,憤怒為弓,憾恨為矛,兵到之處無往不利。他帶領的軍隊開始呼擁敬稱張四郎為『安祿山』,突厥語為『戰神』。
『安祿山模式』的張四郎已是無人可抵無人可擋,長安城淪陷也在指日之中。國破山河在,烽火蔓延之際肇禍之人李旦嚥氣了,李隆基也只能帶著愛妻楊玉環逃命至蜀境馬嵬坡。兵荒馬亂之中安祿山一度擒掠了楊玉環,雖同情她的處境更痛恨李氏父子以『二度梳妝』來污辱自己;本想結束她性命讓李隆基識得『後悔』二字是怎生得書,消失大半天的李白又在此時出現,阻止他痛下毒手。
李白嘆道四郎徒具仙格卻未修得神仙的無罣無礙;渡了他的人卻渡不了他的心。
為了讓他有『位列蓬萊八仙之一』的自覺,李白又把四郎帶回仙島。再次會見這一掛神仙,除之前的六位,還多了一名貌美絕塵的仙女;李白告訴四郎,『美麗』只是她的外表,其內在更有納須彌於芥子的精深涵闊。並且說四郎經歷的這許多事件都是為了由內而外徹底渡化他...蓬萊眾仙看到四郎也不復前次的凶神惡煞,群起漾著莫測高深的笑容直喊他『七師妹』...
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被這麼一喊士可忍孰不可忍,掄起衣袖就要跟對方理論──這時他又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那強忍悲痛硬擠出威儀的君令:「四郎,愛卿──封賜昭陽,欽此謝恩。」花萼亭那夜疊影肢纏的記憶又活絡於心,金甲戎裝的他也不禁嬌柔低喃:「臣...妾...遵旨!」
這幸福溫馨時刻沒得持續多久,李白一開口又把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李白告訴四郎,方才看到的美絕仙女就是他將來模樣,說他應將對武氏的小愛化為對普世女子的大愛。
至此四郎終於爆發長期積壓於心中的疑問及不滿,質問『李白』真實身份,還反詰眾仙明知所謂『七師妹』為女神為何硬要拱他這個男兒身上蓬萊──
原來,一直如影隨形跟蹤他的八卦兄跟李太白竟是當初武則天砸碎的牌位正主,道教始祖李老君!這事實縱難令人相信,回想起自己迄今的際遇及這人一路的洞悉世情語帶亦機,四郎只得認栽自己一開始就被李老君纏上了!
老君向他解釋為何他是仙姑的不二人選──舉世望今,唯有他生為男人而懂女人更願意為了成全女人的痛苦掙扎而獻出生命!蓬萊仙島至今迎來六位神仙,個個在世皆為男子,人間女子的訴苦呢喃,何時可達天聽?所以『何仙姑』是必須的,但她不能純然是女子身份;若然,屆此的顧此失彼彼重爾輕又會重演。唯有他張四郎,既體驗過男人的無奈也把女人的悲哀切膚紋身才能擔此大任──
四郎看著繚繞何仙姑的裊裊焚香白煙,這麼多的香火,這麼多的呢喃訴說,凡間的女子,還有多少搯不盡的無奈淚流?
李旦的母親生他又不能愛他,所以他終生一無所成,對周遭任性驕縱是因為他心中那個掩面啜泣的小男孩從未得到母愛的抱擁。武則天逆天抗禮要天下男子皆來稱臣,她堅持自己是『女皇帝』為男人所能為,百官環伺,她卻得否認『身為女子』的身份,昂龍身,跨虎步。甚至殘殺自己的骨肉,賜死自己的情人。
如今馬嵬坡下又有一縷芳魂要為保全某個人的江山而歸天,因為安祿山領的大軍已追逼至蜀境,唐軍卻拒絕發兵迎戰,直指楊貴妃為禍國妖姬,要求玄宗賜死貴妃重振士氣──
李老君說:「救楊玉環,然後渡化成仙姑登上蓬萊,你才能救更多天下女子......」
繼續當安祿山,他可以掃平長安城,顛覆李唐;代楊玉環接過御賜白綾體驗她的哀傷無奈,他才能成為何仙姑,才可以守護天下女子......
「強顏歡笑,胭脂抿唇;賜封昭陽,白綾謝恩;青龍騰雲,馬嵬黃昏;三度梳妝,始定乾坤」原來,那些神仙們留給他的偈語他終究都得走上一遭啊。
既然馬嵬黃昏是青龍(安祿山)起的因,那麼三度梳妝的『果』,他願意代楊玉環承受──
三度梳妝,無須妝鏡;四郎與玉環在彼此眼中檢視自己的倒影。或許,天下所有哀傷的女子盡是這副面容。妝畢,玄宗擁著四郎轉化的貴妃,擁著他今生至愛,奈何生在帝王家。為了大唐江山,為了李世宗族,他也只能放手......
再一次地被自己心愛的人賜死,他的眼中只有更深的堅定及感悟:張四郎、仙人、安祿山、楊玉環;每一段人生都豐富了『何仙姑』的塵俗體認也拓寛了祂的人寰視野。了解女人,不為女人,寧作女人。從此,願為無性無相,願守護天下女子。祂擎起一株青藕粉荷,歡欣登上蓬萊。如果老君所言不假──祂在人間看到的一切人事物皆為汗青史實,而歷史的『真相』卻是抽離了『張四郎』而舒展延續,伊始歸終都是為了渡化他成『何仙姑』,無罣無礙無過無往;那麼,此時的洛陽/長安,應該又是蓮葉何田田的人間好風景了吧?
整理下部『安祿山』及『三度梳妝』遠比我想像費時費神,因為下部泰半時間都是張四郎循著凌亂的片段的回憶逐漸拼湊出他一眠後人間的發生的種種;我在梳理著自己的記憶同時也嘆息張四郎/楊玉環在劇中的『鏡像遭遇』──是男是女都逃不過為護心愛之人一死的劫難,只不過,上一次的白綾懸首他仍有不捨的回眸,這一次的馬嵬黃昏絞縊她只有釋然的從容。
武則天對張四郎的愛太少(或說太壓抑),所以為護自己的江山她也只能含悲忍淚地冊封他為正宮娘娘然後送他上路;李隆基對楊玉環的愛太多,擁抱著溫玉軟香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結果就是引來叛軍攻入首都而宮內竟大軍不發的絕境,所以他只好鬆開對妻承諾的手,賜死貴妃以犒三軍。武則天與採荷郎的愛情留待洛陽芙蓉出水映證曾有的纏綿痕跡,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也只能從李太白寫的一首長恨歌留予後世追憶。那些權傾天下,位極九尊的掌權擁勢者,為何總是拿捏不準愛情的分寸?
上部的李旦是拒絕長大的死小孩;下部的李隆基則有人類的通病:既要他的臣下善戰立功,又怕
對方反咬自己一口──你若不把機關算盡,你若真以『誠』待人,還怕對方造反嗎?而楊玉環死得又比張四郎更冤枉,每逢亂世顛沛,罪矢之的總是指向傾城美人,因為她讓帝王耽溺溫柔鄉,因為她讓君王晏起不早朝。君不見無道商紂王枕邊的妖姬妲己,還有那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求冰山美人褒娰嫣然一笑!美人有罪,罪在禍國。那,為何不說是昏庸男子誤了美人一生?
對一個人的愛,不該成為雙面刃,不該成為矇心盲。
張四郎渡化成何仙姑,除了把對一個人小愛化為大愛普施人間,更揭示了情愛本相──是付出是承受更是一種責任!
凝聚多時對孫版安祿山的嚮往期待,第二天的下部果讓我瞻仰個徹底!莫說突厥兵將呼擁他為『戰神』時他蹬上盾甲那鋪天挾地與天爭高的狷傲狂浪有多懾人神魄;他每一句長嘯怒吼都震盪得台下體腔發顫的唱腔更是令我目難轉瞬,只希望用眼睛用雙耳鏤刻當下的震撼及那束咆勃英姿!
而三度梳妝時的楊玉環扮相則美得令人心碎──為他即將步向凋零而悽惻,為他寧為女人的從容而噫嘆。現場欣賞那段水袖舞詠,每一飛拋翩捲都道盡了楊玉環的悲哀無奈,也讓我見識孫同學不僅耍刀弄槍氣吞山河,她同樣可以把雲鬢花顏香影花袖迤邐開的貴妃演得活靈活現,揪人視線,扣人心弦!
最後荷花形象的『何仙姑』那身紅粉綠翠除了襯得她像芙蓉托水清麗明豔,也把仙姑的絕塵凜然氣質妝點到位。手上那株青荷隨其蓮步款擺輕輕頷首,儼然是傾聽蒼生訴苦的姿態;天下女子守護神,便該是這樣的柔美這般的堅毅如此的沉穩!
上下兩部何仙姑,在台南文化中心完美地落幕了,而明華園編劇鬼才偕總團鐫琢催生的這位擎青蓮著荷裝的女神形象,已在我心中鈐記烙印;下次再聞菡萏吐息,願與這幀回憶搖揖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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